2009年四月三十日,星期四,我因红斑狼疮引起的肾功能不足被送进了巴黎十九区的一家公立医院。去的时候只带了几样简单的洗漱用品,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近一个月。刚去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进了地狱,尽管迎接我的护士医生都热情地说:"欢迎,欢迎!",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谁愿意在医院度过自己的假期与周末呢?
A. 进医院
手连腰包都没碰
在法国的公立医院,入院手续很简单,只需到注册部出示"绿卡"(健康通用医疗卡carte vitale,载有所有个人身份信息与社会保险号码的电子身份证)与一个身份证件就可以了。公立医院住院的费用八成由社会保险报销,剩下的两成,假使个人买了补充医疗保险,也能全部报销。私立医院则要看你所购买的补充保险的合同而定。
法国的社会保险是二战以后,戴高乐政府推出的福利制度,之前它曾经有近四百年的演变与进化。如今在法国,所有具有合法身份的人,不管是法国人还是外国人,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学生,都必须购买。
学生每年需要将近190欧元,工薪人员每个月交付工资总数的0.75%,除此之外,公司还要支付给社保工伤保险;补充保险属于经营性的私人保险,自愿购买,种类很多,面向学生有比较便宜的学生保险,工薪阶层也有覆盖面更广泛的保险。
我在签工作合同的时候,公司推荐我买了一种补充保险:住院综合费百分百全报,处方药品百分百全报、手术费用百分百全报,抽血透视等检查费用百分百全报。这个补充保险每个月约20欧元,直接从工资单上扣除。
不过要注意,这百分百全报可不是你随便上药店买什么人家都给你报,买药一定要有医生开的处方,证明你所需的药是必须的,一切附加要求都要自己支付。比如治头疼、拉肚子、感冒时药费全报,而减肥药就不一定了。再比如,我买防动脉曲张的长筒袜,医生开了处方的,但是我要美观自然色的,一双袜五十多欧元,人家只给报了30欧元,我自己花了20欧元,买的就是美观。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没有医生处方,就完全要自己付钱。有了这双重保险,双腿迈进医院,手连腰包都没碰,就直接进病房了。
病房大概不到二十平米,简洁、宽敞、明亮,有很大的落地窗户。我的床靠窗,把包放在床上,我一屁股面向落地窗坐下,这时我惊喜地发现,整个巴黎就在我的脚下!由于医院是近郊区高层建筑,而巴黎市区都是五六层的低矮建筑,而我的窗户从西北正对东南,从左放眼向右,圣心大教堂、连绵葱郁的蒙马特、老磨坊、蒙帕纳斯、荣军院的金顶 ……还有,当然还有埃菲尔铁塔!
这时候门响了,一个白大褂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带触摸屏的小黑机器,他靠在墙上问我:"希女士,您中午想吃点什么?"又来了!我对他说:"不是希女士,是司女士!"法国人总是发不准我的姓。"色女士?"、"司--"、"撒--""算了,希就希吧,你们有什么好吃的?""凉菜有生菜色拉、甜菜色拉、凉拌煮鸡蛋;热菜牛排、蒸鱼、烤鸡腿;奶品奶酪酸奶;甜点有果泥、梨、蛋糕……"我选了生菜色拉、鸡腿、酸奶与果泥。
皮内尔解放精神病人的油画
B. 等待做B超像进了停车场
最让人头疼的是抗血凝的治疗。由于下肢水肿,压迫血管,血液不能很好流通,很容易凝结成小块。假使堵塞在心肺等重要器官中,会有很严重的后果。这个危险我当初一点也感觉不到,觉得自己没有痛感,精神气爽,跟常人没什么两样。刚住院的几天,呆在医院很憋屈,老想跟医生请假,放我回家。大家竟给我取外号叫"请假分子"。可是每次都遭到拒绝。医生说:"您下午四时要抽一次血,结果出来我们要根据您的血液状况打抗血凝剂,直到剂量调整合适,您才能出院。除此之外,我给您订了防静脉曲张的高弹力长筒袜,您一定要尽快穿上,长筒袜也会促进血液循环。"
这防静脉曲张长筒袜是量身定制的,根据大腿根周长、小腿肚周长、脚腕周长与腿的全长配给相应型号的筒袜。医院发的那一双很难看,又白又厚,印着蓝色字母商标,脚趾的部位还有一个大洞。穿上以后每次看到,总让我想起路易十四肖像画中的那条穿红高跟鞋的白腿。
然而抗血凝剂始终没有调整好。不知这本身是一项很复杂的技术,还是因为我的血液状况不稳定,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要抽一次,有时甚至两次血,两条胳膊都打满了;多少个夜晚,睡梦中突然醒来,眼前有人一手举着针头,另一只手捏起我肚子上的一块肉,说:"吸气",然后把针扎下去。第二天,打针的那个部位的衣物上就会印一小块血痕。
除了抗血凝,医生还给我注册了各种器官的B超。一般是在下午,过程大体是被一个护理接引到医院的地下一层,在相应的B超间前面等着叫名字。材料与手续都由专人传递办理,我就穿着拖鞋在那里傻等。后来有了经验,带一本书,赶上人多消磨时光。做B超的人中像我这样自己走来的不多,大部分人都是被推来的,或坐轮椅,或卧床。整整齐齐排停在我面前,有点像停车场。护理"停好车",话也不说就走了,也不用按锁门开关。时间一到,医生从B超间推出前一个病人,再推进下一个病人。除了喊名字也不说什么。这样的流水作业倒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件东西,任由人摆弄。站在医生的角度看,大概一天要重复很多次这样的工作,所以也很麻木。
B超间不大,有些昏暗。一张床、一个仪器与一个带办公桌的电脑而已。医生在仪器上输入我的"生辰八字",用一个沾满粘滑浆状液体的感应器在我的身体上来回推动,我那绿豆形状的肾就出现在屏幕上。两个医生一边看,一边讨论。这时候感觉他们都突然变成了外星人,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懂。医生不断调整切换检查模式,仪器发出各种嘈杂的声音。最后医生只说我右边的肾看上去比较累,也没有太多解释。出B超间不久,护理拿上我的结果,又把我送回病房。
一天早上,听见病房外好像有很多人,在谈论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开,涌进一群白大褂!我正在看书,以一副"你们找谁"的惊疑表情摘下眼镜看他们。为首是个从没见过的中年医生,双手背后,眼皮低垂,儒雅之气中还有些腼腆,身旁是其他所有治疗过我的医生与见习医生,他们把我的病床团团围住。
中年医生道:"根据我们的观察,您的肾确实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但是损伤到了什么程度,我们还不能确定。红斑狼疮对肾的影响有很多种,这不是抽血与B超就能检查出来的。您需要做一个活组织检查。活组织检查就是把您的肾组织用手术的方法取一点出来,在显微镜下观察……"
医生还告诉我这个活组织要转到巴黎13区的一家去做,但我什么都不用管,会有救护车专门送我去。